作者丨刘思洁 编辑丨覃旭
2020年11月份,张倩带着孩子从随州老家回到阔别八个月的武汉。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,还在怀孕的她被确证为轻症患者,后来顺利产下一个健康的宝宝。
疫情之前,她和丈夫、公公、婆婆以及奶奶住在一起。疫情来临,本身是医生的公公最先倒下,最后全家有四人受感染,公公、婆婆和丈夫一样,是重症患者。好在一家人最后都挺过了疫情,张倩把宝宝的小名取做“恩恩”,希望能够记住在疫情之中人们对于她家以及武汉的恩情。
武汉封锁下的小区(刘思洁摄)
虽然疫情已经过去,但是疫情的影响并没有在这个家中消散。半年多过去了,家中依旧坚持着分餐制。公公婆婆对于新冠后遗症的消息格外敏感,直到今日,他们还有着肺部、膝盖关节等器官的后遗症。和外化的身体上的影响不同,更隐秘的变化发生在家庭的氛围和人们的心理上。
以下是张倩的口述:
病毒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家里
我在2020年11月带着孩子回到武汉的家,到家时,才觉察到家中的氛围有些冷清。我本以为因为宝宝的联结,一家三代之间的联结会更加紧密。但是对新冠病毒的恐慌让这种亲密消失了,回来至今,家人们还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好好吃过一顿饭。
家中施行分餐制,每天婆婆做好饭,分成固定的份数。吃饭时,有人坐在餐桌,有人坐在客厅,有人回自己的房间。养成了这样的习惯,或许是因为我们都觉得,疫情期间我们家人接连倒下,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们在一桌吃饭。我老公的奶奶今年八十多岁了,她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,她是我们当中唯一没有感染新冠肺炎的,她一直没和我们同桌吃饭。
我慢慢接受了这个新习惯。最早丈夫去随州我父母家看我,他就不在我们一个桌子上吃饭。当时我母亲会劝他,但是他说注意点好,他怕自己还没有完全好,会传染给大家。
这种变化是心照不宣的,公公婆婆在家时还会戴着口罩,他们也分屋住了。大家不会去讨论这样做是否应该,也没有人提出异议。虽然我会觉得大家不亲密了,但是也接受了这样的变化。
公公婆婆对待“恩恩”也特别注意,不敢过多地拥抱,偶尔会戴着口罩坐在沙发上,看着宝宝自己玩一会。育儿的任务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,公公婆婆连孩子的奶瓶、衣物等个人物品都不敢碰。婆婆不敢带“恩恩”,一是怕自己没有完全好,感染了孩子,二是婆婆现在有后遗症,身体状况也不太好。
后遗症,我公公、婆婆,还有我老公都有。最初的时候,家里买了制氧机,公公婆婆每天都要吸氧,他们的自主呼吸能力很差,氧饱和度一度下降到70%多。公公的肺部至今纤维化还没有好,而婆婆每天总是喊着自己的膝盖疼、腿疼。婆婆之前膝盖也有一些积水,但是没有现在这么严重。每天一般都是婆婆去买菜,去菜市场步行十分钟的路程,对她来说都有些困难了,她需要停下来歇好多次。老公现在的体力也不如之前了,有时干点重活也会大喘气。
家中没有我想象中其乐融融的样子,病毒的阴影一直还笼罩在家中。当时全家生病的时候,就想着大家都一定要挺过来,然后能整整齐齐地坐在桌子前吃个团圆饭,但现在这似乎成奢望了。我们出门,还是会做好全面的防护,回到家全身上下都会用酒精消毒。而宝宝,如果有人想要抱她,我都会拒绝。我们是真的怕了。
武汉解封之后(刘思洁摄)
“恩恩”要记住人们的恩情
现在家人、我自己都不愿意去回忆当时我们得病住院的日子。家庭成员之间几乎都不会交流疫情的事情。毕竟对于我们来说,那是一段痛苦的回忆。疫情来得太凶猛了,我们家最先倒下的是我公公。公公是医生,有一个自己的诊所,或许就是整天接触的病人太多了,他感染了。
我也感染了,我是2020年1月25日出现的症状,当时距离我的预产期还有两周。最开始,我想要做一个核酸检测都非常困难,跑了好几家医院都做不了。当时老公开着车带着我和婆婆去武汉的各大医院跑,想要找到一家能够接收我们的医院。
我的情况很特殊,既是新冠患者,又是孕妇,许多医院的手术室没有条件来给我做剖腹产手术。武汉封城后,街上几乎看不到人,只有医院里的发热门诊人最多。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十点多,老公带着我们去找床位,我们到了武昌医院和天佑医院,当时两家医院的发热门诊的座椅上、走廊上都是人,有人站着打吊针。人们戴着口罩排着队,其实就是想等着医生能给他们开点药。到了人民医院时,我看到急症室里拉出了没有救过来的人,当时我好害怕。
我们在网上听说哪里有床位了,就往哪儿跑。但是去了往往是扑空,甚至在医院等过一整个晚上。那时天气冷,我们又都生着病,太绝望了。最后我们在网络上求救,每天有好多人帮我们想办法,帮联系医院,联系医生。我也不知道是志愿者还是社区那边起了作用,我最终被中南医院收治了,我那时啥都不多想了,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想把宝宝健康生下来。
“恩恩”最终在2020年1月29号降生了,我都没有机会好好看看她,只听到了她的一声哭声,然后护士们把她抱在我头顶处清洗,我看到了她,红红的。然后她被抱走了,我当时就给她取名“恩恩”,希望她长大了能记住疫情中人们给予的这份恩情。
我的老公1月30日住进了医院,公公婆婆在2月5日住进了医院,当时是中央说要“应收尽收”的时候。
后来我的父母从随州赶来,把恩恩接去随州照顾。当时接恩恩的过程,我爸妈全程高度紧张,之前给宝宝准备的所有东西都扔掉了。他们用婴儿包被包裹着恩恩,在她脸上盖着一个方巾,从电梯出去直接上车,全身消毒,没有任何停留就驶向了随州老家。
我是轻症,很快就出院了。我回到家中,姐姐从随州赶来照顾我做月子。虽然是她照顾我,我们住在一起,但是我们一两个月没见面,她每天就把饭放在我的房间门口。其实我当时整个人的状态都不是很好,心理压力很大,主要是丈夫那边一直高烧不退,我很担心他的情况,怕他出什么事情,做月子的时候我总是哭。后来他慢慢好转了,我的状态也就好了起来。
四月武汉解封后东湖运动的小孩(刘思洁摄)
为了宝宝,一切都值得
在三月底四月初,家人们陆续出院。2020年4月8号凌晨武汉解封的那天,我和姐姐提前就去高速路口等着,车上装着我给孩子准备的各种物品,内心激动。我们回家啦,终于见到了我的恩恩,最开始我不敢碰她,到家是深夜,我蹑手蹑脚地去看她,发现她怎么长得和视频里不一样呢,好像比视频里更大一些。
慢慢陪伴孩子长大是一个很幸福的过程,孩子一天天跟你亲近,你被她依赖着,看到她的变化,比如五官长开了呀,第一次抬头,第一次翻身,第一次喊妈妈,现在她在慢慢学着和人打招呼,每一个小小的进步都会让你惊喜。她有时会来摸摸你的脸,把脸蹭到你脸上,你会感叹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东西。无论生活再怎么糟糕,都无所谓了,看到宝宝,你就会知道你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疫情过去了,新的生活也要开始了。虽然我们偶尔还是会感受到一些歧视,比如老公在深圳的公司和老公协商解约了。好在在武汉找工作顺利,也没出什么问题。之前我公公的外孙女每天中午都来我家吃饭,但是疫情之后,她和她的母亲再也没有来过我家了。她们都说着要我们注意防护,还是有担心、害怕。现在我公公每天中午把饭送到他外孙女工作的商场,让她在那里吃。
公公婆婆似乎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,但是我还是觉得这样有些不太好,毕竟是亲人。在外人面前,我们不会主动提起自己曾经是新冠患者这件事,但是要是需要我们说明自己身份的时候,我们也不会隐瞒。
现在每个月都有社区组织我们去做检查,公公婆婆还在坚持吃中药调理身体,总体来说他们的身体状况比刚出院时好很多了。也感觉,经历了这场疫情,大家都把很多事情看淡了,觉得健康才是最重要的,我们对恩恩也没有什么过多的期待,只希望她能健康愉快地长大。
疫情之中,我们一家人团结在一起,我跟老公经历了这样的大风大浪,我们的关系更紧密了。现在周末时,老公也会照顾孩子,我们会带着恩恩到楼下晒晒太阳,周末会去家附近的游泳馆游泳。我们有一套自己的房子,之后应该会搬出去住,经营起自己的小家庭。公公和老公都恢复上班了,我也抽闲暇时间在网上卖卖东西,一个月有时能挣一两千块钱。
很多事情我不愿意去想了,过去了就过去了,生活还在继续。
(为保护受访者隐私,张倩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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